開始寫對於過去的追思,則一切希望與歡樂也已經不可複得。首先“歸雲一去無蹤跡”一句,便已經是對一切消逝不可複返之事物的一種象喻。蓋天下之事物其變化無常一逝不返者,實以“雲”之形象最為明顯。故陶淵明《詠貧士》第一首便曾以“雲”為象喻,而有“暖暖空中滅,何時見餘暉”之言,白居易《花非花》詞,亦有“去似朝雲無覓處”之語,而柳永此句“歸雲一去無蹤跡”七字,所表現的長逝不返的形象,也有同樣的效果。不過其所托喻的主旨則各有不同。關於陶淵明與白居易的象喻,此處不暇詳論。
至於柳永詞此句之喻托,則其口氣實與下句之“何處是前期”直接貫注。所謂“前期”者,可以有兩種提示:一則是指舊日之志意心期,一則可以指舊日的歡愛約期。總之”期”字乃是一種願望和期待,對於柳永而言,他可以說正是一個在兩種期待和願望上,都已經同樣落空了的不幸人物。
於是下麵三句乃直寫自己當時的寂寥落寞,曰“狎興生疏”。早年失意之時的“幸有意中人,堪尋訪”的狎玩之意興,既已經冷落荒疏,而當日與他在一起歌酒流連的“狂朋怪侶”也都已老大凋零。志意無成,年華一往,於是便只剩下了“不似少年時”的悲哀與歎息。這一句的“少年時”三字,很多本子都作“去年時”。
本來“去年時’三字也未嘗不好,蓋人當老去之時,其意興與健康之衰損,往往會不免有一年不乃一年之感。故此句如作“去年時”,其悲慨亦複極深。不過,如果就此詞前面之“歸雲一去無蹤跡,何處是前期”諸句來看,則其所追懷眷念的,似乎原當是多年以前的往事,如此則承以“不似少年時”,便似乎更為氣脈貫注,也更富於傷今感昔的慨歎。
柳永這首《少年遊》詞,前闋全從景象寫起,而悲慨盡在言外;後闋則以“歸雲”為喻象,寫一切期望之落空,最後三句以悲歎自己之落拓無成作結。全詞情景相生,虛實互應,是一首極能表現柳永一生之悲劇而藝術造詣又極高的好詞。總之,柳永以一個稟賦有浪漫之天性及譜寫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,而生活於當日之士族的家庭環境及社會傳統中,本來就已經註定了是一個充滿矛盾不被接納的悲劇人物,而他自己由後天所養成的用世之意,與他自己先天所稟賦的浪漫的性格和才能,也彼此互相衝突。
他的早年時,雖然還可以將失意之悲,借歌酒風流以自遣,但是歌酒風流卻畢竟只是一種麻醉,而並非可以長久依恃之物,於是年齡老大之後,遂終於落得了志意與感情全部落空的下場。昔葉夢得《避署錄話》卷記下柳永以譜寫歌詞而終生不遇之故事,曾慨然論之曰:“永亦善他文辭,而偶先以是得名,始悔為己累,……而終不能救。擇術不可不慎。”柳永的悲劇是值得後人同情,也值得後人反省的。
酒徒蕭索 不似少年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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